“抬起头来，许烽辉。”
“——这是命令。”
他是臣子，而面前之人是君王。他必须要听从他的命令。
许烽辉停顿一瞬之后缓缓抬头，将那双不似人类的双眸显露。
“并非同情或是感激，而是孤认为你有这份资格。”就连自称也尽显皇家威严的少年收敛起全数的笑意，“你的脑，有着对形式准确判断的冷静。你的心，对夏王朝是全然的忠诚。所以我才将你引荐给罗杰，这个夏王朝真正的掌权者。”
他现在不是所谓的‘冒险者’格罗，而是真正的皇族——罗格。
“而你能够站在这里，也正是因为罗杰的判断。他同我一样，认为你有这份资格，所以你才能得以知晓一切。”
逆光之下的皇目光威严，那高贵无比的眼瞳之中映照着那如同鬼魅一般的颜色。
许烽辉在那双眼之中看到了自己。
看到了自己那恶鬼一般的双眸。
“起身吧，许大人。”那高贵之人伸出手，向匍匐于地之人言道，“你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你自己罢了，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这一点，还请你谨记。”
许烽辉迟疑地将手搭上对方，下一刻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已经被眼前之人拉起。
“至于这则消息泄露之后要怎么办……”那人将食指立于唇前，勾起的唇角是全然的笑意，“那便是皇帝与太上太后要操心的事了。”
………………
即便那个人没有说，但他还是知晓了他动作的意思。
离开那个房间，许烽辉独自坐在廊道的台阶上。
那个立指于唇前的动作，还是令他知晓，除了皇帝和引荐之人外，知道他升迁原由的，必只有他们的心腹，与身为本人的自己了。
所以，只要他不将其泄露，那么便无人知晓其隐情。而他所担心的内乱便不可能发生。
而为了他的仕途抑或是出于对夏王朝的忠诚，他都不可能将这种关乎和平的消息泄露。
“……该说，不愧是他吗……”许烽辉昂头，北国天境的雪蓝色与南国的湛蓝有太大的差别，但他却是微笑，在鼻腔之中发出叹息，“皇帝……罗格啊……”
…………
“这样就好了吗？”娅嘉有些担忧地向坐回位置的格罗提问。
这下却是格罗有些讶然地回望她，“不然呢？”
娅嘉抱臂斜眼看他，她可不相信就连自己都能看出不妥的地方会被格罗忽略。
然而对于娅嘉的担忧，格罗却是发出一声轻笑，“放心吧，这样就可以了。”
“……”娅嘉轻抿着嘴角，还是有些不信的样子。
“许烽辉曾经是弃儿，后被一老翁收养，此后二十余年读书习武，考取刺史之位也是近些年的事情。”出人意料的，这次接话的居然是不苟言笑的凌。
不过娅嘉对于这一点并不关心，只是讶然问道，“为什么会被抛弃？”
凌没有再说，只是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侧。
“黑底红眸，这可是极为不详的颜色啊。”格罗叹息着回答了娅嘉的问题，“即便此后许烽辉对此释然，但以他没有在得到官职之后去找寻自己的宗族便可知，他对此还是有怨言的吧……”
所以他才敢放心用他。
举人制度，是真正平等的制度。在此面前，没有出身高低贵贱之分，只有对学识、武备的考量。
也正是如此，许烽辉才对此如此看重。
也正是因为如此，许烽辉才绝不会背叛将此制度实施的夏王朝。
这是人之共性，而格罗与罗杰只是利用了这一点罢了。
娅嘉也不是傻子，好歹是能够和格罗灵魂契合的人物，这种事，在格罗稍加点拨之后也思索明白了。
——你们玩政治的心都脏。
这句天启者大人形容林大人的话用在格罗身上可真是无比贴切啊……
格罗像是没有觉察到娅嘉的无语凝噎一般，兀自向一旁安静侍立的凌招呼。
“说起来，是第一次见面吧……”格罗转头向凌，“这是娅嘉……”
凌点头，“我知道……”总是沉默的男人声音低沉而沙哑，那双墨色的双瞳注视着站在格罗另一边的娅嘉，目光之中是全然的平静意味。
“——陛下已经同我提起过了。”
娅嘉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你……凌卫……？”
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迟疑，像是有万分不确定一般。
——毕竟格罗给她的记忆里有太多的黑暗，就连格罗本人的相貌也只是在最后之时才得以一见，更何况是旁人。
但思及眼前之人的‘凌’与他独特的声音，已经他对格罗的态度，娅嘉还是知晓了此人的身份。
然而下一刻，凌的反应却是出乎了全部人的预料。
绝对听命于皇族的男人向娅嘉单膝跪下——正如同他方才见到格罗一般。
“凌卫见过殿下。”
作为一直侍奉在罗格身边的暗卫，他自然得到了皇族的信任，而这份信任的表现形式，便是他得以知晓皇族更多的密闻。
——他知晓眼前这位战士打扮的女人正是他的主人的半身。
而忠诚的武器也必须将其称为主人。
对于凌卫而言，只消知晓这一点便已经是足够。
而没有受过如此大礼的娅嘉却是十分无措地将视线转给格罗。
似是欣赏够了娅嘉的慌乱，格罗才轻笑一声开口，“你吓到她了，凌卫。叫她娅嘉就好。”
娅嘉感激格罗解围，但听见凌卫继而说道：
“是，我明白了，娅嘉殿下。”
娅嘉：……算了，爱咋咋地吧。
实行奴化教育果然是上位者的通病吗……
娅嘉难得吐槽了一句，一边将凌卫拉起站好。格罗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不多话，也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动作。
“所以……让你们来是罗杰的主张？”在娅嘉放开凌卫之后，格罗才开口问道。
习惯性将气息隐匿的暗杀者点头，“是。”
格罗挥挥手，示意一直站在此地的酒家老板退下。
那明显是西大陆人的老板向格罗垂首行礼之后，退回门外，将木门带上。
“……”格罗转眼向两人。
娅嘉与凌卫都相继摇头，示意那老板已经离开。
“我还真的没想到，我的侄子会这么有本事啊……”格罗叹息着取来老板留下的那物。虽然话语中是对罗杰的称赞，但比起喜悦，他的神态之中更多的却是叹息。
娅嘉这才看清格罗交予她，当作信物的东西长什么样子。
金铸纽扣大小的圆币之上有虎鹰簇拥，中间的德顺二字与其上的宫门浮雕与科那所之时一般无二。
“这……”娅嘉有些惊讶地看着这物，对此上的图案，她居然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德顺。”格罗指着上面唯二的文字向娅嘉言道，然后在娅嘉讶然望来的视线中，他无奈解释，“这是我的名号。”
“但是这和特莱语的文字有些不一样……”娅嘉尾音渐隐，神色之间含有犹豫。
“是的。”格罗毫不避讳地点头，嘴角有些苦笑，“这是……密语。”
以高潇为领导的夏王国的地下势力所使用的命令必然不可能与寻常的文字一样，领导者、命令者、执行者……一层层缔结下的关系之中用以链接到的，便是那口耳相传百年的密语。
而能够使用这种语言文字的，必然是绝对忠诚于皇室，抑或是其本身便是皇室之人。
而格罗手上的信物与其上的‘德顺’二字，便是代表了那组织的最高领导者之一才有资格持有的信物。
但方才，那酒家也是对这物品不甚陌生的样子……
这只代表了一种消息。
娅嘉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望向格罗，那双与过去无异的琥珀色双眸微微瞪大，将其中的不敢置信全然显露。
而接触到她眼中的震惊时，格罗只是沉默而克制的点头。
——夏王朝的势力已经渗透米瑟王国了吗？！
这里是米瑟王国的皇都，就连这里也出现了只听命于夏王朝的人……
这对于米瑟王国而言绝对是个威胁！！
皇都是王国的心脏，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有属于夏王朝的人找上他……
罗杰想要做什么？
格罗反问一句，却怎么也不敢深想下去。
“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娅嘉反应过来自己所想没错之后，努力将自己代入夏王朝之人的立场而非米瑟王国亲王之友的立场来思考，觉得格罗不应当如此担忧。所以，反而是她向身周气息微妙的格罗宽慰道，“对于夏王朝而言，得到更多有关于周边国家的情报，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然而面对她的问题，格罗的回答却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对于皇帝而言，确实是这样。”格罗先是肯定了娅嘉所言，“越是能够精确地掌握周边国家的动向，就越是能够精确地判断出自己接下来该要抉择的方向，这对于皇帝而言是绝好不过的、能够精准下达命令的前提，所以能够有效地在其他国家布署势力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就连他在被囚困于金王朝只是，也是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最后才能安然脱困，最终凭借不断传来的、属于金王朝内部的消息才能反败为胜，成为东大陆战争中最后的胜利者。
“但是……”格罗在话语之后来了转折。
知道这才是重点的娅嘉在格罗停下之后反问了一句，“但是？”
面对娅嘉的催促，格罗再一次长叹，“但对于大局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情报网这种东西若是用不好，必然会招来无尽的祸端。
虚假消息的传递会令上位者做出不准确的判断、情报网的泄露会造成两国之间的交恶最终导致战争、人员的背叛更是会产生超乎料想的后果……
那些可以预见的、难以预见的后果都足够酸涩痛苦，令人全然不敢承担。
更何况，如今的夏王朝刚结束了东大陆的战争不过八年，即便几年之间发展迅速，也不足以真正将那持续了十几年战争带来的伤痛抚平，若是在此时与周边邻国交恶，必然会将夏王朝推向难以想象的境地。
更何况米瑟王国与夏王朝自建交之时便已然交好，完全没有必要在米瑟王国之内发展势力。
但罗杰却依然向此拓展自己的情报网络……
格罗对此难以理解，也对此越发困惑。
究竟为什么要怎么做……
“拓展情报网络对于上位决策者而言是必然经历的一段路，但现今的夏王朝并不是真正地没有其他威胁，在这种时候不优先将前朝残留的余党尽数抹消，而是先拿周边的国家开刀……”格罗皱紧眉，阖眼摇头，“这并不是夏王朝此刻的掌权者应当做的。”
但若这只是障眼法呢？
格罗眯眼，突然意识到了一股违和感。
罗杰是一个没有脑子、只会好高骛远的蠢货吗？
不是，如果罗杰如此目光短浅，就算是他已经与阿莱尔罗伊契约，那他也绝不敢放心地抛下夏王朝的皇位离开。
罗杰是一个只听信他人一面之词，即便此人是他相信的叔父吗？
不是，如果罗杰是一个耳根子软的人，那么高潇也绝不会承认他。
所以格罗才觉察到了违和感，从许烽辉与酒家老板身上传来的违和感。
格罗有了猜测，眯眼转头，将视线转向一直站在一边的凌。
“——他让你带了什么话？”
这句话问得奇妙，他没有说话语之中的‘他’指代了谁，但凌还是能够知晓他问的是什么人、说的又是什么事。
沉默不语地一直站在一旁的男人先是向上手之人欠身，再起之时才向他的主人传达那人的意思：
“静观一切，不便插手。”
“？”娅嘉不知道两人在打什么谜语，但见格罗已经舒展的眉心便可知晓他已经得到他满意的结果了。
“既然如此……”格罗长出一口气，仰倒在椅子上，眉宇之间也不似方才一般紧皱，缓缓舒展开来：
“——我便亲眼瞧瞧他这句话的后果究竟是什么。”